文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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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谴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婴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採千载之遗韻。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躑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可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故崎錡而难便。苟达变而相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意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悽若繁絃。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忧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讬言于短韻,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絃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和,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絃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絃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虽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缾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殆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塗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絃而日新。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於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於此云尔。
  我每次阅读那些有才气作家的作品,对他们创作时所有的心思自己都有体会。诚然,作家行文变化无穷,但文章的美丑,好坏还是可以分辨并加以评论的。每当自己写作时,尤其能体会到别人写作的甘苦。作者经常感到苦恼的是,意念有能下确反映事物,语言不能完全表达思想。大概这个问题,不是难以认识,而是难以解决。因此作《文赋》借评前人的优秀作品,阐述怎样写有利,怎样写有害的道理。或许可以说,前人的优秀之作,已把为文的奥妙委婉曲折也体现了出来。至于前人的写作决窍,则如同比着斧子做斧柄,虽然样式就在眼前,但那介心应手的熟练技巧,却难以用语言表达详尽,大凡能用语言说明的我都在这篇《文赋》里了。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久立天地之间,深入观察万物;博览三坟五典,以此陶冶性灵。随四季变化感叹光阴易逝,目睹万物盛衰引起思绪纷纷。临肃秋因草木凋零而伤悲,处芳春由杨柳依依而欢欣。心意肃然台胸怀霜雪,情志高远似上青云。歌颂前贤的丰功伟业,赞咏古圣的嘉行。漫步书林欣赏文质并茂的佳作,慨然有感有感投书提笔写成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於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观古今於须臾,抚四海於一瞬。
  开始创作,精心构思。潜心思索,旁搜博寻。神飞八极之外,心游万刃高空。文思到来,如日初升,开始朦胧,逐渐鲜明。此时物象,清晰互涌。子史精华,奔注如倾。六艺辞采,荟萃笔锋。驰骋想象,上下翻腾。忽而漂浮天池之上,忽而潜入地泉之中。有是吐辞艰涩,如衔钩之鱼从渊钓出;有时出语轻快,似中箭之鸟坠于高空。博取百代未述之意,广采千载不用之辞。前人已用辞意,如早晨绽开的花朵谢而去之;前人未用辞意,象傍晚含苞的蓓蕾启而开之。整个构思过程,想象贯穿始终。片刻之间通观古今,眨眼之时天下巡行。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始踯躅於燥吻,终流离於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完成构思,布局谋篇。选辞精当,事理井然,有形之物尽绘其形,含声之物尽现其者。葳者层层阐述,由隐至显或者步步深入,从易 到难,有时纲举目张,如猛虎在山百兽驯伏,有时偶遇奇句,似蛟龙出水海鸟惊散。有时信手拈来辞意贴切,有时煞费苦心辞意不合,这时要排除杂念专心思考,整理思诉诸语言,将天地概括为形象,把万物融会于笔端,开始好象话在干唇难以出口,最后酣畅淋漓泻于文翰。事理如树木的主体,要突出使之成为骨干,文辞象树木析枝条,干壮才能叶茂校繁。情貌的确非常一致,情绪变化貌有表现。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内心喜悦面露笑容,说到感伤不禁长。有时提笔一挥而就,有时握笔心理感到茫然。写作充满着乐取,一向为圣贤们推尊。它在虚无中搜求形象,在无声中寻找声音。有限篇幅容纳无限事理,宏大思想出自小小寸心。言中之意愈扩愈广,所含内容越挖越深像花朵芳香四溢,象柳条郁郁成荫。光灿灿如旋风拔地而起,沉甸甸如积支笔下生文。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文章体式千差万别,客观事物多种多样,事物繁多变化无穷,圆满此很难描摹形象。辞采如同争献技艺的能工,文意好比掌握蓝图的巧匠,文辞当不当用他要仔细斟酌,文章或深或浅他都分毫不让。即或违反写作常规,也要极力描绘形象。因此喜欢渲染的人,崇尚华丽词藻;乐于达理的人,重视语言精当。言辞过于简约,文章格局不大论述充分畅达,文章气势旷放。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诗用以抒发感情,要辞采华美感情细腻,赋用以铺陈事物。要条理清晰,语言清朗。碑用以刻记功德,务必文质相当,诔用以哀悼死者,情调应该缠绵凄怆。铭用以记载功劳,要言简意深,温和顺畅。箴用以讽谏得失,抑杨顿挫,文理清壮。颂用以歌功倾德,从容舒缓,繁采华彰,论用以评述是非功过,精辟缜密,语言流畅。奏对上陈叙事,平和透彻,得体适当。说明以论辨说理,奇诡诱人,辞彩有光,文体区分大致如此,共同要求禁止邪放。辞义畅达说理全面,但要切记不能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客观事物千姿百态,文章体式也常变迁。为文立意崇尚冷气巧,运用文辞贵在华妍、音调高低错落有致,好象五色配合鲜艳。虽说取舍本无定律,文辞安排很难合适;但要通晓变化的规律、次序,就象开泉纳流吻自然。假如错过变化时机再去凑合,犹如以尾续首,颠倒混乱。如果颜色配搭不当,就会混浊不清色泽有艳。

  或仰逼於先条,或俯侵於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於锱铢,定去留於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有时下文对上文有损害,有时上文对下文影响。有时语言不顺而事理连贯,有时语言连贯而事有妨。把它分开两全齐美,合在一起互相损伤。所用辞意严格考较,去留取舍他细衡量。如用法度加以权衡,丝毫不差合乎词章。有时辞藻繁多义理丰富,欲达之意却不清楚。文章主题只有一个,意思说尽不再赘述。关键地方简要几句,突出中心这是警语。尽管讲得条条有理,借助警句才更有力。文章果能利多弊少,就该满足不再改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有时组织词义如编彩绘,严密漂亮光泽鲜艳。辞采富丽象斑烂锦秀,情调凄婉如乐器和弦。果真自己没有独创,恐怕就要雷同前贤。虽出自个人锦心绣口,也怕别人用于我先。假如确能有伤品誉,虽然心爱一定削删。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於集翠。缀下里於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有时个别句子出类拨萃,象芦苇开花禾苗秀稳。如声不可拴,影不可追,佳句孤零零超然独立,绝非庸言能够相配。心茫然很难再寻佳句,犹豫徘徊又不忍将客观存它舍弃。文有奇就象石中藏玉使山岭坐辉,又象水中含珠令河川秀媚。未经整枝的灌木踢然不美,招来翠鸟也会为它增加。

  或讬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於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於巧心,或受㰞於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於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纷威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於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於将坠,宣风声於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於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文章作用很大,许多道理借它传扬。道传万里畅通无阻,沟通亿载它是桥梁。往能挽救文武之道使之不至衰落,它能宏扬教化使其免于泯灭。人生道路多么广远它都能指明,世间哲理多么精微客观存在都能囊括。它的作用同雨露滋润万物本比,它的手法幽微简直与鬼神相似。文章刻于金石美德传遍天下,文章播于管弦更能日新月异。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hào)(wù),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zǎo),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於操斧伐柯(kē),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於此云尔。
  才士:即文章之士。作:作文。窃:私意。用心:构思。放言:运用语言。遣辞:修饰词语。良:实在。妍:好。蚩:通“媸”:即丑。好恶:喜好和厌恶:指兴趣。属文:缀文。意:构思之意。称物:适合外物。逮意:表达思想。知:指通晓作文之理。能:指个人实际写作。盛藻:美文。利害:关键。殆:或者。曲尽其妙:穷尽文章写作的奥妙。操斧伐柯:指借鉴前人创作经验。随手之变:指具体作文的灵活变化。云尔:句尾助词。

  伫中区以玄览,颐(yí)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zhān)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lǐn)懔以怀霜,志眇(miǎo)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伫:久立。中区:天地间。玄览:深刻的观察颐:陶冶。典坟:古典。懔懔:危惧貌。眇眇:高远貌。怀霜、临云:言高洁也。世德:世代相传的德行。骏烈:丰功伟绩。清:节操。芬:芳名。林府:林海:指众多的文章。嘉:赞美。丽藻:美丽的语言。慨:有所感受。投篇:进入写作。宣:表达。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dān)思傍讯,精骛(wù)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tóng)(lóng)而弥鲜,物昭晣( zhé)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shù)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zhuó)下泉而潜浸。於是沈辞怫(fú)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hàn)鸟缨(yīng)(zhuó),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què)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观古今於须臾(yú),抚四海於一瞬。
  其始:构思开始。收视反听:不视不听。耽思傍讯:深思博采。精:精神。骛:奔驰。八极:喻远:万仞:喻高。其致:文思到来。曈昽:天蒙蒙亮。昭晣:明显。互进:纷至沓来。倾:倾注。群言:众说。沥液、芳润:指精华。漱:咀嚼。天渊:星名。安流:平静流动。濯:洗涤。潜浸:沉浸。沉辞怫悦:吐辞艰涩。联翩:联绵不断。翰鸟:即山鸡。缨:中箭。缴:生丝缕。曾:通层。阙文:古籍脱文。遗韵:佚诗之类。谢:弃去。华:通花。披:指开过。秀:以喻文。振:发生。抚:引申为搜索。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kòu),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jǔ)峿(wǔ)而不安。罄(qìng)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始踯(zhí)(zhú)於燥吻,终流离於濡(rú)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gū)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选义:按照内容。按部、就班:安排位置。考辞:提炼语言。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言或本之于隐而遂之显:或求之于易而便得难。虎变:虎毛色更新:斑斓生色。扰:驯服。见:通现。澜:散。妥帖:恰当。岨峿:不相合。罄:尽。澄心:潜心。眇:精。两句言细致思索:深思熟虑。笼:囊括。形内:胸中。挫:折服。踯躅:徘徊不前。流离:转徙。濡:渍。理:文义。立干:树立根本。信:真。情貌之不差:指辞与义相合。觚:方形的木简。率尔:不经意。藐然:渺茫。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miǎo)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ruí)之馥(fù)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biāo)竖,郁云起乎翰林。
  伊:发语辞。兹事:谓文。钦:敬佩。函:含也。绵邈:长久不绝。尺素:径尺的生绢。滂沛:盛大。恢:扩大。按:抑按。言思虑一发:愈深恢大。蕤:草木华垂貌。馥馥:芳香。森森:树木茂盛。粲:鲜明。猋:暴风。郁云:浓云。翰林:文士荟萃之处。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mǐn)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dùn)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qiè)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文章之体:有万变之殊;形难为状,众物之形:无一定之量也。纷纭:杂乱。挥霍:疾速。程:展示。效伎:表现技巧。司:主。契:指意思相合。夸目:炫耀。奢:浮夸。惬:快意。当:恰到好处。

  诗缘情而绮(qǐ)(mí),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zhēn)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wěi)(yè)而谲(jué)(kuáng)。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缘情:因情。绮靡:艳丽。体物:状物。浏亮:清明。博约:事博文约。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禁邪:禁止邪说。制放:制止荒诞。辞达:语言通畅。理举:理合。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jì)音声之迭(dié)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qí)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zhì)叙,故淟()(niǎn)而不鲜。
  多姿:万物万形:故曰多姿。会意:立意。遣言:运用语言。音声迭代:指文辞更替:而成文章:若五色相宣而为绣。逝止:去留:指语辞取舍。无常:无穷。崎锜:艰险不安。难便:不适合。达变:通晓变化之理。识次:识别事物的次第。纳泉:容纳。失机:失去机会。操末以续颠:指始末颠倒。秩叙:次序。淟涊:垢浊。

  或仰逼於先条,或俯侵於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於锱(zī)(zhū),定去留於毫芒。苟铨(quán)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殿最:次第的等级:上者为最:下者为最。指适:恰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rù)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nǎng)篇。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qiān)义,亦虽爱而必捐。
  藻思:文情。绮合:文彩合于情思。千眠:光色盛貌。缛绣:彩色缤纷。繁弦:曲调复杂。杼轴:以织喻。虽出自己情:惧佗人先己也。

  或苕(tiáo)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zhì),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dì)。石韫(yùn)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zhēn)(kǔ)之勿翦,亦蒙荣於集翠。缀下里於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苕:草苕。颖:禾穗。言作文利害:理难俱美:或有一句同乎苕发颖竖:离于众辞:绝于致思。牢落:犹辽落。言思心牢落:而无偶揥之意:徘徊而未能也。揥:去。榛:小栗。楛:作箭之木。榛楛:庸音。珠玉既存:榛楛亦美。

  或讬(tuō)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於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chī)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zá)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wù)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quē)大羹(gēng)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短韵:小文:即诗。言文小而事寡:故曰穷迹;迹穷而无偶:故曰孤兴。象:类。其音既瘁:其言徒靡:类乎下管:其声偏疾:升歌与之间奏:虽复相应而不和谐。漂:犹流。不归:不归于实。幺:小。鼓琴循弦谓之徽:悲雅俱有:所以成乐:直雅而无悲则不成。嘈囋:声貌:防露:未详。桑间濮(pú)上之音:亡国之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约:俭也。适:之。微:妙。袭:因。沿:因述。袂:衣袖。遣:发。华说:巧言。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jùn)发於巧心,或受㰞於拙目。彼琼敷(fū)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tuó)(yuè)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qiè)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chěn)(chuō)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於叩缶(fǒu),顾取笑乎鸣玉。
  淑:善。常尤:缠子:董无心曰:罕得事君子:不识世情尤非也。受㰞:蚩欠:笑。琼敷、玉藻:喻文。菽:藿(huò)也。橐(tuó):排橐:冶铸者用以吹火使炎炽。钥:乐器。说文曰:橐:囊也。嗟不盈于予掬:毛诗曰: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毛苌曰:绿:王刍。两手曰掬。挈瓶:喻小智之人:以注在上。属:续。踸踔:无常:谓脚长短。国语曰:有短垣:君不逾。庸:常。缶:瓦器而不鸣:更蒙之以尘:故取笑乎玉之鸣声。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纷威蕤(ruí)以馺(sà)(tà),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líng)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huō)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zé),顿精爽於自求。理翳(yì)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纪:纲纪也。遏:止。天机:自然。天机:言万物转动:各有天性:任之自然:不知所由然。威蕤:盛貌。馺遝:连续不断:引申为盛多貌。毫:笔。纂文曰:书缣曰素。底:着也。滞:废也。枯木:取其寂漠无情。涸:竭。翳:奄。乙:抽:难出之貌。物:事也。戮:并。言文之不来:非予力之所并。开:谓天机骏利。塞:谓六情底滞。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hé),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於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於将坠,宣风声於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於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兹文:泛指文章。贻:传。象:取法。文武:文王、武王之道。泯:灭。涂:通途。弥:不止:引申为到达。纶:知。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山大云多:沾润天下:喻文有云雨之智:似鬼神般变化多端。被:覆盖。金:锺鼎。石:碑碣。流:谱。管弦:乐器。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谴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婴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採千载之遗韻。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躑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可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故崎錡而难便。苟达变而相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意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悽若繁絃。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忧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讬言于短韻,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絃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和,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絃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絃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虽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缾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殆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塗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絃而日新。

  《文赋》是中国最早系统地探讨文学创作问题的论著。全文以赋的形式写成。作者是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

  陆机在《文赋》中用他的文学实践的亲身体会,生动地描述和分析了创作的心理特征和过程,表达了他的美学美育思想。主要包括:

  (1)“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文赋》认为,情感是文学创作冲动的来由和起点。在艺术想象过程中,许多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情、理、物象,文辞纷至沓来,所要创造的艺术形象也愈加清晰鲜明。在这过程中,作者的情感起着重要的作用,正所谓“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

  (2)“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文赋》充分肯定了艺术想象的作用,认为在构思阶段,则“收视反听,耽思傍讯,情骛八极,公游成仞”,“观古今于须臾,扶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表明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完全沉入艺术想象过程中。

  (3)“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文赋》强调灵感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指出艺术创作成就的取得同“应感之会,通塞之纪。即灵感问题有密切关系。认为灵感具有“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的特征。

  (4)“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文赋》在艺术风格上,崇尚华丽之美,强调“丽辞”。这反映了六朝时期讲求形式美的新时尚。

  (5)《文赋》将文体区分为十种,简明概述了各体的特征。可以说,《文赋》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整个艺术创作思维的规律。

  《文赋》是我国古代研究文学创作特点的最早的一篇专论,在美学史上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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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我每次阅读那些有才气作家的作品,对他们创作时所有的心思自己都有体会。诚然,作家行文变化无穷,但文章的美丑,好坏还是可以分辨并加以评论的。每当自己写作时,尤其能体会到别人写作的甘苦。作者经常感到苦恼的是,意念有能下确反映事物,语言不能完全表达思想。大概这个问题,不是难以认识,而是难以解决。因此作《文赋》借评前人的优秀作品,阐述作样写有利,作样写有害的道理。或许可以说,前人的优秀之作,已把为文的奥妙委婉曲折也体现了出来。至于前人的写作决窍,则如同比着斧子做斧柄,虽然样式就在眼前,但那介心应手的熟练技巧,却难以用语言表达详尽,大凡能用语言说明的我都在这篇《文赋》里了。

  久立天地之间,深入观察万物;博览三坟五典,以此陶冶性灵。随四季变化感叹光阴易逝,目睹万物盛衰引起思绪纷纷。临肃秋因草木凋零而伤悲,处芳春由杨柳依依而欢欣。心意肃然台胸怀霜雪,情志高远似上青云。歌颂前贤的丰功伟业,赞咏古圣的嘉行。漫步书林欣赏文质并茂的佳作,慨然有感有感投书提笔写成诗文。

  开始创作,精心构思。潜心思索,旁搜博寻。神飞八极之外,心游万刃高空。文思到来,如日初升,开始朦胧,逐渐鲜明。此时物象,清晰互涌。子史精华,奔注如倾。六艺辞采,荟萃笔锋。驰骋想象,上下翻腾。忽而漂浮天池之上,忽而潜入地泉之中。有是吐辞艰涩,如衔钩之鱼从渊钓出;有时出语轻快,似中箭之鸟坠于高空。博取百代未述之意,广采千载不用之辞。前人已用辞意,如早晨绽开的花朵谢而去之;前人未用辞意,象傍晚含苞的蓓蕾启而开之。整个构思过程,想象贯穿始终。片刻之间通观古今,眨眼之时天下巡行。

  完成构思,布局谋篇。选辞精当,事理井然,有形之物尽绘其形,含声之物尽现其者。葳者层层阐述,由隐至显或者步步深入,从易 到难,有时纲举目张,如猛虎在山百兽驯伏,有时偶遇奇句,似蛟龙出水海鸟惊散。有时信手拈来辞意贴切,有时煞费苦心辞意不合,这时要排除杂念专心思考,整理思诉诸语言,将天地概括为形象,把万物融会于笔端,开始好象话在干唇难以出口,最后酣畅淋漓泻于文翰。事理如树木的主体,要突出使之成为骨干,文辞象树木析枝条,干壮才能叶茂校繁。情貌的确非常一致,情绪变化貌有表现。内心喜悦面露笑容,说到感伤不禁长。有时提笔一挥而就,有时握笔心理感到茫然。写作充满着乐取,一向为圣贤们推尊。它在虚无中搜求形象,在无声中寻找声音。有限篇幅容纳无限事理,宏大思想出自小小寸心。言中之意愈扩愈广,所含内容越挖越深像花朵芳香四溢,象柳条郁郁成荫。光灿灿如旋风拔地而起,沉甸甸如积支笔下生文。

  文章体式千差万别,客观事物多种多样,事物繁多变化无穷,圆满此很难描摹形象。辞采如同争献技艺的能互,文意好比掌握蓝图的巧匠,文辞当不当用他要仔细斟酌文章或深或浅他都分豪不让。即或违反写作常规,也要极力描绘形象。因此喜欢渲染的人,崇沿华丽词藻;乐于达理的人,重视语言精当。言辞过于简约,文章格局不大论述充分畅达,文章气势旷放。诗用以抒发感情,要辞采华美感情细腻,赋用以铺陈事物。要条理清晰,语言清朗碑用以刻记功德,务必文质相当,诔用以哀悼死者,情调应该缠绵凄怆。铭用以记载功劳,要言简意深,温和顺畅。箴用以讽谏得失,抑杨顿挫,文理清壮。颂用以歌功倾德,从容舒缓,繁采华彰,论用以评述是非功过,精辟缜密,语言流畅。奏对上陈叙事,平和透彻,得体适当。说明以论辨说理,奇诡诱人,辞彩有光,文体区分大致如此,共同要求禁止邪放。辞义畅达说理全面,但要切记不能冗长。

  客观事物千姿百态,文章体式也常变迁。为文立意崇尚冷气巧,运用文辞贵在华妍、音调高低错落有致,好象五色配合鲜艳。虽说取舍本无定律,文辞安排很难合适;但要通晓变化的规律、次序,就象开泉纳流吻自然。假如错过变化时机再去凑合,犹如以尾续首,颠倒混乱。如果颜色配搭不当,就会混浊不清色泽有艳。

  有时下文对上文有损害,有时上文对下文影响。有时语言不顺而事理连贯,有时语言连贯而事有妨。把它分开两全齐美,合在一起互相损伤。所用辞意严格考较,去留取舍他细衡量。如用法度加以权衡,丝毫不差合乎词章。

  有时辞藻繁多义理丰富,欲达之意却不清楚。文章主题只有一个,意思说尽不再赘述。关键地方简要几句,突出中心这是警语。尽管讲得条条有理,借助警句才更有力。文章果能利多弊少,就该满足不再改易。

  有时组织词义如编彩绘,严密漂亮光泽鲜艳。辞采富丽象斑烂锦秀,情调凄婉乐器和弦。果真自己没有独创,恐怕就要雷同前贤。虽出自个人锦心绣口,也怕别人用于我先。假如确能有伤品誉,虽然心爱一定削删。

  有时个别句子出类拨萃,象芦苇开花禾苗秀稳。如声不可拴,影不可追,佳句孤零零超然独立,绝非庸言能够相配。心茫然很难再寻佳句,犹豫徘徊又不忍将客观存它舍弃。文有奇就象石中藏玉使山岭坐辉,又象水中含珠令河川秀媚。未经整枝的灌木踢然不美,招来翠鸟也会为它增加。

  文章作用很大,许多道理借它传扬。道传万里畅通无阻,勾通亿载它是桥梁。往能挽救文武之道使之不至衰落,它能宏扬教化使其免于泯灭。人生道路多么广远它都能指明,世间哲理多么精微客观存在都能囊括。它的作用同雨露滋润万物本比,它的手法幽微简直与鬼神相似。文章刻于金石美德传遍天下,文章播于管弦更能日新月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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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

  《文赋》是中国最早系统地探讨文学创作问题的论著。全文以赋的形式写成。作者是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

  陆机在《文赋》中用他的文学实践的亲身体会,生动地描述和分析了创作的心理特征和过程,表达了他的美学美育思想。主要包括:

  (1)“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文赋》认为,情感是文学创作冲动的来由和起点。在艺术想象过程中,许多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情、理、物象,文辞纷至沓来,所要创造的艺术形象也愈加清晰鲜明。在这过程中,作者的情感起着重要的作用,正所谓“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

  (2)“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文赋》充分肯定了艺术想象的作用,认为在构思阶段,则“收视反听,耽思傍讯,情骛八极,公游成仞”,“观古今于须臾,扶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表明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完全沉入艺术想象过程中。

  (3)“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文赋》强调灵感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指出艺术创作成就的取得同“应感之会,通塞之纪。即灵感问题有密切关系。认为灵感具有“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的特征。

  (4)“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文赋》在艺术风格上,崇尚华丽之美,强调“丽辞”。这反映了六朝时期讲求形式美的新时尚。

  (5)《文赋》将文体区分为十种,简明概述了各体的特征。可以说,《文赋》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整个艺术创作思维的规律。

  《文赋》是我国古代研究文学创作特点的最早的一篇专论,在美学史上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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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陆机写《文赋》的宗旨是为了解决创作中“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矛盾,所以以创作构思为中心,主要论述“作文利害之所由”,即文章写作的方法技巧和艺术性的问题。自然,这样做难免会从中流露出“形式主义”的痕迹,但是这显然不能影响陆机在《文赋》中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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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

陆机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孙吴灭亡后出仕晋朝司马氏政权,曾历任平原内史、祭酒、著作郎等职,世称“陆平原”。后死于“八王之乱”,被夷三族。他“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书·陆机传》),与弟陆云俱为中国西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被誉为“太康之英”。陆机还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的《平复帖》是中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书法真迹。 119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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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其九

: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清早就听敲门声,不及整衣去开门。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请问来者是何人?善良老农怀好心。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携酒远道来问候,怪我与世相离分。

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破衣烂衫茅屋下,不值先生寄贵身。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举世同流以为贵,愿君随俗莫认真。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深深感谢父老言,无奈天生不合群。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仕途做官诚可学,违背初衷是迷心。
纡辔:拉着车倒回去。讵:岂。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姑且一同欢饮酒,决不返车往回奔!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

清晨闻叩门,倒裳(cháng)往自开。
倒裳:倒着衣服,忙着迎客,还不及穿好衣服。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好怀:好心肠。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乖:违背。

(lán)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褴缕:无缘饰的破旧短单衣,泛指破烂的衣服。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gǔ)其泥。
尚同:同流合污。汩:搅混。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禀气:天赋的气性。

(yū)(pèi)诚可学,违己讵(jù)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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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挽歌辞三首

: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人命有生必有死,早终不算生命短。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昨晚生存在世上,今晨命丧赴黄泉。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游魂飘散在何处?枯稿尸身存木棺。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娇儿找父伤心啼,好友痛哭灵柩前。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死去不知得与失,哪还会有是非感?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千秋万岁身后事,荣辱怎能记心间?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只恨今生在世时,饮酒不足太遗憾。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生前贫困无酒饮,今日奠酒盛满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春酒清香浮泡沫,何时能再得品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佳肴满案摆面前,亲友痛哭在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想要发言口无声,想要睁眼目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往日安寝在高堂,如今长眠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一朝归葬出门去,想再归来没指望。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茫茫荒野草枯黄,萧瑟秋风抖白杨。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已是寒霜九月中。亲人送我远郊葬。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四周寂寞无人烟,坟墓高高甚凄凉。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马为仰天长悲鸣,风为萧瑟作哀响。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墓穴已闭成幽暗,永远不能见曙光。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永远不能见曙光,贤达同样此下场。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刚才送葬那些人,各自还家入其房。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亲戚或许还悲哀,他人早忘已欢唱。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还有何话讲,寄托此身在山冈。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非命促:并非生命短促。意谓牛死属于自然规律,故生命并无长短之分。

昨暮(mù)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昨暮:昨晚。同为人:指还活在世上。今旦:今晨。在鬼录:列入鬼的名册,指死去。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魂气:指人的精神意识。散何之:散归何处。枯形:枯槁的尸体。奇空木:安放于棺木之中。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索:寻找。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千秋万岁:千年万年,形容岁月长久。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zhàn)空觞(shāng)
湛空觞:是说往日的空酒杯中,如今盛满了澄清的奠酒。

春醪(lǎo)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春醪:春酒。浮蚁:酒面上的泡沫。

(yáo)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肴案:指摆在供桌上的盛满肉食的木盘。肴:荤菜。案:古代进食用的一种短脚木盘。盈:指摆满。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荒草乡:指荒草丛生的坟地。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出门去:指出殡。夜未央:未有尽头,遥遥无期。良:确,诚。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何:何其,多么。茫茫:无边无际的样子。萧萧:风吹树木声。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严霜:寒霜,浓霜。送我出远郊:指出殡送葬。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jiāo)(yáo)
无人居:指荒无人烟。嶣峣:高耸的样子。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马:指拉灵枢丧车的马。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zhāo)
幽室:指墓穴。朝:早晨,天亮。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贤达:古时指有道德学问的人。无奈何: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指皆不免此运。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向:先时,刚才。各自还其家:《文选》作“各已归其家”,兹从逯本。

亲戚(qī)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已歌:已经在欢快地歌了。是说人们早已忘了死者,不再有悲哀。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ē)
何所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托体:寄身。山阿:山陵。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陶渊明一生究竟只活了五十几岁(梁启超、古直两家之说)还是活到六十三岁(《宋书·本传》及颜延之《陶徵士诔》),至今尚有争议;因之这一组自挽诗是否临终前绝笔也就有了分歧意见。近人逯钦立先生在《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中就持非临终绝笔说,认为陶活了六十三岁,而在五十一岁时大病几乎死去,《拟挽歌辞》就是这时写的。对于这三首自挽诗,吴小如先生断定他是在大病之中,至少认为自己即将死去时写的。而诗中所体现的面对生死关头的达观思想与镇静态度,毕竟是太难得了。至于写作时间,由于《自祭文》明言“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九月,而自挽诗的第三首开头四句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竟与《自祭文》时令全同,倘自挽诗写作在前,就太巧合了。因此把这三首诗隶属于作者临终前绝笔更为适宜。

  第一首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以下“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晋书·文苑》本传)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湛”训没,训深,训厚,训多(有的注本训澄,训清,似未确),这里的“湛空觞”指觞中盛满了酒。“今但湛空觞”者,意思说生前酒觞常空,现在灵前虽然觞中盛满了酒,却只能任其摆在那里了。“春醪”,指春天新酿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开始酝酿,第二年春天便可饮用。“浮蚁”,酒的表面泛起一层泡沫,如蚁浮于上,语出张衡《南都赋》。这里说春酒虽好,已是来年的事,自己再也尝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写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预言葬后情状,但这时还未到殡葬之期。因“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柩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可见这第二首还没有写到出殡送葬。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一本作“归来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长夜无穷,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亦通。

  从三诗的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故萧统《文选》只选了这一首。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基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句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但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作者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看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而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后六句。“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呢。

  至于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参考资料:

1、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99-6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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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二

:
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
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
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
玉台灵秀出云霞,王母安适美容颜。

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天地与之共俱生,不知岁月几多年。

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
神灵变化无穷尽,仙馆很多非一山。

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高会酣饮唱新谣,哪像世俗凡语言!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38-255

玉台凌(líng)霞秀,王母怡妙颜。
玉台:玉山上的瑶台,即西王母的居处。凌霞:高出云霞之上。秀:灵秀,秀美。怡:安适愉快,和悦。妙颜:容颜美妙。

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天地共俱生:谓王母与天地同生。几何年:多少岁。

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
灵化:神灵变化。无穷已:没有穷尽。

高酣(hān)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38-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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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农

: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智巧既萌,资待靡因。
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
赡之伊何?实曰播殖。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
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
卉木繁荣,和风清穆。
纷纷士女,趋时竞逐。
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
相彼贤达,犹勤陇亩。
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宴安自逸,岁暮奚冀!
儋石不储,饥寒交至。
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孔耽道德,樊须是鄙。
董乐琴书,田园不履。
若能超然,投迹高轨,
敢不敛衽,敬赞德美。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悠悠遥远上古时,当初人类之先民。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逍遥自在衣食足,襟怀朴素含性真。

智巧既萌,资待靡因。
狡诈奸巧一旦生,衣食乏匮成艰辛。

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谁能供给使充裕?全靠贤达之哲人。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
聪明贤人知为谁?是为农圣曰后稷。

赡之伊何?实曰播殖。
后稷何以使民富?教民耕田种谷米。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
舜帝亲自耕垄亩,大禹亦曾事农艺。

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周代典籍早记载,八政排列食第一。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
先民和乐美德崇,田园禾稼郁葱葱。

卉木繁荣,和风清穆。
花草树木皆茂盛,于时清平送和风。

纷纷士女,趋时竞逐。
男男女女趁农时,你追我赶忙不停。

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养蚕农妇夜半起,农夫耕作宿田中。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
时令节气去匆匆,和风泽雨难留停。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
冀缺夫妇同劳作,长沮桀溺结伴耕。

相彼贤达,犹勤陇亩。
看看这些贤达者,犹能辛勤在田垄。

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何况我等平常辈,焉能缩手入袖中。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人生在世须勤奋,勤奋衣食不乏匮。

宴安自逸,岁暮奚冀!
贪图享乐自安逸,岁暮生计难维系。

儋石不储,饥寒交至。
家中若无储备粮,饥饿寒冷交相至。

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看看身边辛勤者,内心怎能不羞愧!

孔耽道德,樊须是鄙。
孔丘沉溺在道德,鄙视樊须问耕田。

董乐琴书,田园不履。
董氏仲舒乐琴书,三载不曾践田园。

若能超然,投迹高轨,
若能超脱世俗外,效法斯人崇高贤。

敢不敛衽,敬赞德美。
怎敢对之不恭敬,当颂礼赞美德全。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5-302、 陈庆元等编选.陶渊明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19-23

悠悠上古,厥(jué)初生民。
劝农:勉励人们依据季节,重视及时耕作。劝农,这是汉代之来地方官员的职责。悠悠:遥远,久远。厥:其。生民:人民。春秋《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傲: 游戏,闲游,骄傲。自足:指衣食自给,丰衣足食,并且指知足的心态。此句说,既然衣食自给,并且有自知之明,别无他求,便能坚强骄傲、逍遥自在地看待人世。傲然自足,这是魏晋南北朝知识分子的一种人格理念与品德标准。抱朴:襟怀质朴、朴素。真:指自然。含真:秉性自然、不虚伪。

智巧既萌,资待靡(mǐ)因。
智:智慧。巧:技艺高明、精巧。智巧:机谋与巧诈。此处与上句的“朴”、“真”相对而言。资:本义钱财。战国《易·旅》:“怀其资。”作动词用,转义为:资给,给济。战国韩非子《韩非子·说疑》:“资之以币帛。”待:需要,需求。西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不待告。”注:“须也。”资待:供给需求赖的生活资料。靡:无,没有。靡因:无来由,即没有生活来源,没有依靠。当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智巧既萌,资待靡因:意谓上古生民抱朴含真之时,可以傲然自足,智巧既已萌生,欲广用奢,反而无从供给矣。”

谁其赡(shàn)之,实赖哲人。
其:语助词。赡:供给,供养,使之充裕。唐房玄龄等撰《晋书·羊祜传》:“皆以赡给九族,赏赐军士。”哲人:智慧卓越超越寻常的人。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jì)
伊何:惟何。时惟:是为。后稷:远代尧舜时代农官,周族的始祖。相传说有邰氏之女姜嫄踏巨人脚迹,怀孕而生,因一度被弃,故又名弃。后稷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教民耕种,被认为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

赡之伊何?实曰播殖。
殖:同“植”,种植。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sè)
躬耕:亲自耕种。稼:播种五谷。穑:收获谷物。稼穑:播种和收获,泛指农业劳动。战国《论语·宪问》:“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周典:指夏、周《尚书》中的《周书》。

熙熙令德,猗(yī)猗原陆。
令德:1.美德。2.指有高尚道德的人。“猗猗”句:猗猗:这里指禾苗茂盛的样子。原陆:高而平之地,田野。

(huì)木繁荣,和风清穆。
卉:草的总称。清穆:穆:淳和,温和。清穆:清和,亦为“穆清”,比喻清和平静之时。

纷纷士女,趋(qū)时竞逐。
“纷纷”句:纷纷:众多的样子。士女:男女。趋时:指抢赶农时。竞逐:你追我赶。

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宵兴:指天未亮即起身操作。宵:夜。野宿:夜宿于田野。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
和:和风。泽:雨水。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
“冀缺”句:冀缺,春秋时晋国贵族,父冀芮犯罪死,冀缺降为民,安贫躬耕,后为晋卿,理国政。携俪:事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是说冀缺在田里锄草,他的妻子给他送饭,夫妻相待如宾。俪:配偶。“沮溺”句:沮溺:长沮、桀溺,春秋时的两位隐士,他们结伴并耕。耦:ǒu,两个人在一起耕地。春秋《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结耦:合作耕种。

(xiàng)彼贤达,犹勤陇亩。

“相彼”句:相:视,观察。彼:他们,指冀缺、长沮、桀溺等人。贤达:指有才德、声望的人。勤:指勤于耕作。

(shěn)兹众庶,曳(yè)(jū)拱手!
矧:何况。伊:此,这些。众庶:一般百姓。曳:拖,拉。裾:衣服的大襟。拱手:1.两手相合,相以示敬意。西汉戴德、戴圣选编战国《礼记·曲礼上》:“遭先生於道,趋而进,正立拱手。”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三》:“此神尝与鲁班语,……班于是拱手与言。”2.将双手放在袖子里,形容人们懒惰、闲散的样子。引深为无为而治。西汉刘向编《战国策·秦策一》:“大王拱手以须,天下徧随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 3.夸张形容轻易而得。《战国策·秦策四》:“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西汉贾谊《过秦论上》:“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东晋袁宏《后汉纪·光武帝纪六》:“令延岑出汉中,定三辅,天水、陇西拱手自得。”当代龚斌《陶渊明集校笺》引清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一:“曳裾拱手,说惰农趣甚。”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kuì)
“民生”二句:战国《左传·宣公十二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民生:人生。匮:缺乏,不足。

宴安自逸,岁暮奚冀!
宴:1.请人吃饭喝酒,相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战国《易·需》:“君子以饮食宴乐。”东汉郑玄注:“宴,享宴也。”2.安闲,安逸《汉书·贾谊传》:“是与太子宴者也。”注:“谓安居。”奚冀:何所希望,指望什么。

(dàn)石不储,饥寒交至。
儋石:儋:当代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量词。战国吕不韦《吕氏春秋·异宝》:‘荆国之法,得五员者,爵执圭,禄万檐。’” 东汉高诱注:“万檐,万石(dàn)也。”石:米谷的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交至:一齐来到。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林公云:‘见司州警悟交至,使人不得住,亦终日忘疲。’”

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列:同伴,指那些勤于耕作的人。

孔耽(dān)道德,樊须是鄙。
孔耽:孔:孔子。耽:沉溺,迷恋,喜好过度。樊须是鄙:即鄙视樊须。樊须,即樊迟,孔子的学生。战国《论语·子路》记载,有一次樊迟向孔子请教稼圃之事,待樊迟出,孔子便讥讽他:“小人哉,樊须也。”鄙视他胸无大志。

董乐琴书,田园不履(lǚ)
董:董仲舒,西汉思想家、哲学家。景帝时任博士,讲授战国《公羊春秋》。汉武帝元光元年(-134),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中,提出他的哲学体系的基本要点,并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汉武帝所采纳。田园不履:东汉班固《汉书·董仲舒传》说他专心读书,“三年不窥园”,有三年没到园中去。履:踩踏。

若能超然,投迹高轨,
超然:犹超脱,高超脱俗,超出于世事之外。高轨:崇高的道路,指行事与道德。

敢不敛(liǎn)(rèn),敬赞德美。
敛衽:如同“敛袂”,整一整衣袖,表示恭敬。西汉刘向编、战国《战国策·楚策》:“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5-302、 陈庆元等编选.陶渊明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19-23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智巧既萌,资待靡因。
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
赡之伊何?实曰播殖。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
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
卉木繁荣,和风清穆。
纷纷士女,趋时竞逐。
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
相彼贤达,犹勤陇亩。
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宴安自逸,岁暮奚冀!
儋石不储,饥寒交至。
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孔耽道德,樊须是鄙。
董乐琴书,田园不履。
若能超然,投迹高轨,
敢不敛衽,敬赞德美。

  此诗共六章,第一章言上古之时百姓的朴素生活。第二章追述后稷播植自给,舜禹躬耕稼穑,都十分重视农业劳动。第三章写古代士女竞相耕作,时代清明,农人安然自逸。第四章写古代贤达之人尚且躬耕,众人庶士更当勤于耕种,以保自安。第五章谈耕作的重要性。“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是劝农的根本所在,否则便会斗米不储,“饥寒交至”。第六章反面强调要重视农耕,孔子、董仲舒专心学业,不事农耕的行为高不可攀,借以批评那些既不劳作又不进德修业的人。

  全诗环环相扣,强调农耕对生计的重要意义,即便舜禹那样的贤君,贤达的隐士,都躬耕自保,更何况普通的老百姓呢?然劝农躬耕是其一意。诗人于劝农耕作中呈现出的“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的上古气象,“傲然自足,抱朴含真”的淳朴民风,是其真正仰慕的对象。诗人写景观物,情致高远,无不体现出旷远的性情。

  整首诗突出地表现了诗人的农本思想,这一点是值得赞扬的;但诗中以“哲人”为民之主宰的认识,则是陈旧落后的。

参考资料:

1、 陈庆元等编选.陶渊明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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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山海经·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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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孟夏的时节草木茂盛,绿树围绕着我的房屋。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众鸟快乐地好像有所寄托,我也喜爱我的茅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耕种过之后,我时常返回来读我喜爱的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居住在僻静的村巷中远离喧嚣,即使是老朋友驾车探望也掉头回去。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我)欢快地饮酌春酒,采摘园中的蔬菜。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细雨从东方而来,夹杂着清爽的风。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泛读着《周王传》,浏览着《山海经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在)俯仰之间纵览宇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呢?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shū)
孟夏:初夏。农历四月。扶疏:枝叶茂盛的样子。

众鸟欣(xīn)有托,吾亦爱吾庐。
欣有托:高兴找到可以依托的地方。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zhé),颇(pō)回故人车。
深辙:轧有很深车辙的大路。频回故人车:经常让熟人的车调头回去。

欢言酌(zhuó)春酒,摘我园中蔬。
欢言:高兴的样子。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与之俱:和它一起吹来。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泛览:浏览。周王传:即《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游的书。流观:浏览。山海图:带插图的《山海经》。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俯仰:在低头抬头之间。终宇宙:遍及世界。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是陶渊明隐居时所写13首组诗的第一首。诗的前6句向人们描述:初夏之际,草木茂盛,鸟托身丛林而自有其乐,诗人寓居在绿树环绕的草庐,也自寻其趣,耕作之余悠闲地读起书来。情调显得是那样的安雅清闲,自然平和,体现出世间万物、包括诗人自身各得其所之妙。

  接下来描写读书处所的环境。诗人居住在幽深僻远的村巷,与外界不相往来,即使是前来探访的老朋友,也只好驾车掉转而去。他独自高兴地酌酒而饮,采摘园中的蔬菜而食。没有了人世间的喧闹和干扰,是多么的自在与自得啊!初夏的阵阵和风伴着一场小雨从东而至,更使诗人享受到自然的清新与惬意。

  诗的最后4句概述读书活动,抒发读书所感。诗人在如此清幽绝俗的草庐之中,一边泛读“周王传”,一边流览《山海经图》。“周王传”即《穆天子传》,记叙周穆王驾八骏游四海的神话故事;《山海经图》是依据《山海经》中的传说绘制的图。从这里的“泛览”、“流观”的读书方式可以看出,陶渊明并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而只是把读书作为隐居的一种乐趣,一种精神寄托。所以诗人最后说,在低首抬头读书的顷刻之间,就能凭借着两本书纵览宇宙的种种奥妙,这难道还不快乐吗?难道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吗?

  本诗抒发了一个自然崇尚者回归田园的绿色胸怀,诗人在物我交融的乡居体验中,以纯朴真诚的笔触,讴歌了宇宙间博大的人生乐趣,体现了诗人高远旷达的生命境界。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群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诗人起笔以村居实景速写了一幅恬静和谐而充满生机的画面:屋前屋后的大树上冉冉披散着层层茂密的枝叶,把茅屋掩映在一派绿色中,满地的凄凄绿草蓬勃竞长,树绿与草绿相接,平和而充满生机,尽情的展现着大自然的和谐与幽静。绿色的上空鸟巢与绿色掩映的地上茅屋呼应,众多的鸟儿们环绕着可爱的小窝歌唱着飞来飞去,重重树帘笼罩的茅屋或隐或现,诗人踏着绿草,徜徉在绿海中,飘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任性自得中感悟着生命的真谛。这是互感欣慰的自然生存形态,是万物通灵的生命境界,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四月天耕种基本结束,乘农闲之余,诗人偷闲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书。“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衣食是生命必备的物质需求,诗人自耕自足,没有后顾之忧,无须摧眉折腰事权贵,换取五斗粮,在精神上得到自由的同时,诗人也有暇余在书本中吮吸无尽的精神食粮,生活充实而自得,无虑而适意,这样的生活不只是舒畅愉悦,而且逍遥美妙。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身居偏僻陋巷,华贵的大车一般不会进来,偶尔也有些老朋友来这里享受清幽。“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根据下文的语境应分两句解,上一句是说身居偏僻陋巷隔断了与仕宦贵人的往来。下一句中的“颇回”不是说因深巷路窄而回车拐走,而是说设法拐进来的意思,根据本文语境“颇回”在这里应当是“招致”的意思。老朋友不畏偏远而来,主人很是高兴,拿出亲自酿制的酒,亲自种的菜款待朋友,这里除了表示对朋友的热情外,同时含有诗人由曾经的士大夫转为躬耕农夫自得的欣慰。这是诗人对劳动者与众不同的观念突破,诗人抛弃做官,顺着自己“爱丘山”的天性做了农夫,在世俗意识中人们是持否定与非议的。诗人却以“羁鸟恋旧林”世俗超越回归了田园,是任性自得的选择,且自耕自足衣食无忧,是值得赞美的事。这里凸显诗人以自己辛勤的劳动果实招待朋友,不但欣慰自豪,而且在感情上更显得厚重与真挚。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这里一语双关,既写了环境的滋润和美,又有好风吹来好友,好友如好雨一样滋润着诗人心田的寓意。“泛览周王书,流观山海图”,这里“泛览”“流观”写的非常随心所欲,好像是在轻松愉悦地看戏取乐一样。诗人与朋友在细雨蒙蒙,微风轻拂中饮酒作乐,谈古论今,引发了诗人对闲余浏览《山海经》《穆天子传》的一些感想,诗人欣慰地对朋友说:他不仅是在皈依自然中觅到了乐趣,还在《六经》以外的《山海经》与《穆天子传》的传说中领略了古往今来的奇异风物,诗人的人生境界不但在现实中得到拔高,而且还在历史的时空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补充与升华,这俯仰间的人生收获,真使人欢欣无比!

  与诗人生命交融一体的不仅是草木飞鸟,还有共享良辰美景的朋友,诗人体验到不仅是融入自然的怡然兴致,还有书中带来的时间长河中积淀的风物赏识,这样的人生快乐,在昏昏然的官场上是无法得到的。诗人在与天地与古今与人与物的交融中,合奏出宇宙运行中至高至美的欢乐篇章。

  此诗貌似信手拈来的生活实况,其实质寓意深远,诗人胸中流出的是一首囊括宇宙境界的生命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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